首页 >> 科学研究 >> 理论前沿 >> 正文
施展:贵族逝 革命起——法国大革命启示录
作者:     浏览量:     发布时间:2015-12-08

20151207 凤凰卫视

核心提示:施展说,托克维尔的孤独是因为他的一种特定的问题意识。托克维尔他本质上是一个贵族,首先他的家族是法国在革命前,他家族是法国顶级大贵族的行列。以及托克维尔他本人就他的这个成长的经历呀,他的个人的旨趣、爱好等等;都是一个典型的贵族特征,而就贵族制而言它很自然的它要对这个社会形成一种高低上下的等级的关系。但是托克维尔他有非常强的现实感,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人类的平等是一个大势所趋。

凤凰卫视125日《世纪大讲堂》,以下为文字实录:

解说:“路易十四他说了一句话:“叫做朕即国家”。所有人都拜倒在一个强人的脚下,于是整个欧洲被掀了一个底朝天。他渴望自由却带来了更大的专制。对于一个坏的政府而言,最危险的时候是什么?(贵族逝革命起)

田桐:学术殿堂、思想盛宴。欢迎大家来到《世纪大讲堂》我是主持人田桐。我们今天的话题呢和一本书有关。就是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 这本书在近几年的国内,引起了一股阅读的热潮。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纪委书记王岐山,曾经在多处不同的场合来推荐这本书。那么究竟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我们今天的演讲嘉宾刚好对这本书和这段历史都颇有研究。他将为我们来解读1789年发生的法国大革命。我们先来认识这位嘉宾。

施展:托克维尔的孤独是特定问题意识

解说:施展,外交学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的主任。在施展眼中托克维尔笔下的法国大革命看似熟悉却陌生。谁建立了旧制度?谁终结了大革命?强大的拿破仑帝国为何昙花一现?远去的法兰西贵族是反抗专制的领袖还是大革命的敌人?自由与公义是200多年前托克维尔孤独的呐喊。对此施展做出了这样的解读《贵族逝革命起》。

田桐:让我们掌声欢迎今天的演讲嘉宾施展教授。欢迎您施教授。那其实今天想跟您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我相信大家也特别想知道。就是为什么中纪委书记王岐山会多次地强调这本书的重要性?

施展:因为《旧制度与大革命》这本书它里面揭示了很重要的一个话题。 尤其他的这个话题托克维尔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一句警句式的方式把它表达了出来。就是:“对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候,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 那么这个对当下的中国不同的人可以从里面解读出各种各样不同的意味出来。 而他这个所谓的这个坏政府,它开始改革的时候带来的后果就是一场革命。而且是一场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历史让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如此之暴烈的一场革命。托克维尔他对这场革命的暴烈性如何产生的?以及它未来有可能该如何才能够终结?给出了一个非常独到的分析。而法国大革命实际上它和中国的对于我们理解20世纪中国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20世纪的中国它整个实际上是笼罩在依据革命的话语之下。我们可以说整个20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对中国而言。革命它实际上是对于既存在的秩序、现有的秩序有一种严重的不满;然后它试图去构造一个全新的秩序。那么这个过程那需要一种对于过去的秩序全都抛弃,一个新秩序的一种全新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以及这个想象力要落实为现实的话,它需要一种很复杂的、很具体的一个组织政治动员的过程。那么这一系列过程它的起点实际上是在法国大革命那里开始的。 可以说法国大革命1789年开始的法国大革命,它为之后的绝大部分的革命塑造了一个最初的原型。所以可以说我们要想理解20世纪的中国的话,理解法国大革命、相当程度上是绕不过去的一关。

田桐:那托克维尔在形容他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用两个字“孤独”。你怎么样理解他这种孤独?

施展:托克维尔的孤独是因为他的一种特定的问题意识。托克维尔他本质上是一个贵族,首先他的家族是法国在革命前,他家族是法国顶级大贵族的行列。以及托克维尔他本人就他的这个成长的经历呀,他的个人的旨趣、爱好等等;都是一个典型的贵族特征,而就贵族制而言它很自然的它要对这个社会形成一种高低上下的等级的关系。但是托克维尔他有非常强的现实感,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人类的平等是一个大势所趋。只要在平等之下那么自然民主制度是不可遏抑的,一定会到来的一个东西。但是在这个民主制度之下、在平等的大势之下,自由是否还一定能够得到保障?这个在当时托克维尔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甚至在他看来平等、民主有可能对自由构成某种威胁。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自由仍然成为可能?他需要有对政治深刻的理解、对人性有深刻的理解的一群人来认真的思考和面对这个问题。但是很不幸在那个时代很少有人真正的面对这个问题。那么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托克维尔会感觉非常的孤独。

田桐:那您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吗?

施展:我在社会主义阳光下还好多了。

田桐:您在研究法国大革命的时候的特点曾经用两个词来形容一个是“光荣与梦想”、一个是“罪与罚”。我们怎么样来理解这两个短语?

施展:就光荣与梦想而言,法国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场依靠一种人类全新的构造出来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系列的理念,一系列的意识形态ideology。通过这些东西来指引我们该往那个方向去?那么它构造出来的这些全新的理念什么它肯定构成一个非常美好的理想引导人们去追求。这是我所谓的光荣与梦想。那么这些理念看上去非常之高大上,然后非常能够激动人心,非常能够把人给打动,把人动员起来。但是我们也知道在它追求这个理念的过程当中带来的很多时候不是自由、平等与博爱,很多时候带来的是“人头滚滚,鲜血满地”。

而且很多时候往往它的结果与它的初衷完全相悖。它渴望着自由却带来了更大的专制,它渴望着平等却带来了更大的悬殊。那么这些东西也是我们在后来的历史当中,也是要对它进行一个深刻的反思的。那么它为什么从对自由、 平等、博爱的追求开始去走向了它的反面?这么一个结果,这是我所谓的罪与罚。

田桐:好的,那更多内容呢就请您给我们带来今天的演讲,掌声欢迎。

施展:感谢主持人,也感谢在场的诸位,在这个大雨天我们一起来讨论下革命的问题。革命这个问题与20世纪的中国有着非常深刻的关联。因为我们知道我们20世纪中国几乎所有的变革、所有的这种激动人心的事情,以及所有让人感觉痛悔的事情都与革命有绕不开的关联。在20世纪中国的革命最初的起点它的思想起点、精神起点却不是从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能够发掘出来的。它是来自于西方、来自于法国源自于法国大革命。

下节预告:“privilege是什么?就是特权。跟我们今天想象的不一样,特权不是说只有在贵族阶层才有,特权是所有人、所有阶层全都有。上至国王下至农奴,都有他的privilege,都有他的特权。只不过基于你的这种等级、身份、地位的不一样,你特权的内容不一样。而这种特权是什么?在封建社会的时代就被欧洲人称作这是我们的自由。而这个封建社会在什么时候它终结了?刚才我说是国王推翻了封建社会。”

解说:法国大革命一段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历史。人们的第一印象往往是这是一场“推翻了封建专制的资产阶级革命”,然而这并不是托克维尔眼中真实的法国大革命的图景。

施展:法国大革命根本没有推翻封建社会。是谁推翻了封建社会?是法国国王推翻了封建社会。然后大革命又推翻了国王。为什么这么说?这里头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什么叫封建社会?16世纪以前的法国更多的它不是一个政治概念,它更多的是一个地理概念。法国内部是高度的封建割据,分裂割据的状态。法国国王只有两块直属于法国国王的领地,一块在巴黎一块在奥尔良。而他的这两块领地还不连着,他要想从这块领地到那块领地去他必须得经过他手下的那些兄弟的地盘。而所以国王他不敢轻易地从巴黎到奥尔良去,因为什么?路上有可能被他的兄弟绑票。绑票了之后我还得这个付赎金,尽管是兄弟但是他家里也没余粮啊。时不时我还得从这勒索点赎金。

那么在那种封建社会之下,国王他对于他手下的这些兄弟们、这些贵族啊、这些诸侯啊,是没有一个实实在在控制力的。相反他手下的贵族、诸侯对国王有着巨大的制约力。我们尊重你但你别以为自己就怎么回事了,你别指望你想对我这个吆五喝六这是没戏的。所以在封建社会的情况之下,它的一大特征什么?这个社会内部它的这个power或者说武力、或者说暴力它是高度分散化的,国王自个儿手上有他的一小支军队,同样贵族手上也有他的军队。而国王的军队不一定比贵族的军队更强大,最顶层国王一直到最底层农奴,每一层彼此之间层层的是封建契约的关系。并且由于他的这种那个力量或者说暴力是在这个社会中高度分散化的、弥散化的。每一个阶层都有自己的某种暴力的手段。 于是其他阶层他不敢随意地去违约,那么带来的结果什么呢?当初咱们签约的时候,这约里面承诺了你有什么样的权利,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获得保障的。这right在封建社会的时候不叫right,叫privilegeprivlege是什么?就是特权。跟我们今天想象的不一样,特权不是说只有在贵族阶层才有。特权是所有人、所有阶层全都有,上至国王下至农奴都有他的privilege、都有他的特权。 只不过基于你的这种等级、身份、地位的不一样,你特权的内容不一样。而这种特权是什么?在封建社会的时代就被欧洲人称作:“这是我们的自由”。而这个封建社会在什么时候它终结了?刚才我说是国王推翻了封建社会。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到来?

解说:“太阳王”路易十四1661年开始主宰法国的命运。法国的贵族正是被路易十四所击败,他是法国“旧制度”的真正建立者。

施展:路易十四穿那个红高跟鞋,当然这哥们还穿丝袜。在今天说起来这是那个伪娘。但是在那会儿那是男子气概的一个表征。在他的任上把这些有能力反抗的大贵族全都给夷平了。夷平之后他说了一句话叫做“朕即国家”。“ 朕即国家”什么概念?我一言九鼎从此这个国家内部的事我说了算。“朕即国家”法语是LEtatcestmoi,当然就是我看那个史料很好玩。路易十四他不是生在巴黎的,就是这哥们的口音是法国西北部口音。所以LEtat,他读出来LEtatcestmoi。那我觉得它这个严格的对译出来也应该译成西北口音,不是“朕即国家”我是国家。这个大概是译的更准确一点。有能力反抗他的贵族不让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呆着了。我把你的反抗的力量、你的军队什么我全都给削平了。削平之后这贵族我倒犯不着把你肉体消灭。我不让你们在自己领地上呆着了,把你们全都汇聚到凡尔赛,白天花天酒地晚上这个一块儿跳舞啊、唱歌啊“文工团”什么的。天天你跟这而跟着小姑娘们一块玩吧。但是你们不允许你再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去了。你们全都被汇聚在这之后,你天天在我的眼皮底下你就没有能力在外地策划什么反对我的活动了吧。

法国大革命充满对自由的追求 却以“人头滚滚”为终结

是国王他终止了这种封建割据的状态,把国家给统一起来了。国王推翻了封建社会建立了旧制度,旧制度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国家。此时你要想革命才有一个对象,否则的话假如这个国家高度分裂的话,你革命你革命谁去?所以《 旧制度与大革命》里面的旧制度和封建社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那么就是国王能够一言九鼎的把这国家内部给控制住之后。所有人都变得同样的低平等是有了,但这种平等它是对自由的一种侵犯。国王违约的时候我们没有能力去反抗国王了,没有能力去做这一切了。带来结果是什么?封建自由丧失了。在这会儿建立起来的是统一的法国,而我们所说的专制也是在这会儿才成为可能。

当时所谓的专制是什么概念?专制是指我可以用统一的力量把整个国家给统一起来,把它给重新打理一遍。打理一遍之后我可以按照一种非常理性的、 非常好的、非常现代化的一整套理念我来用我的力量重构整个这个国家。过去这个国家的内部各种各种稀奇古怪、各种偏门的东西全都让它一边站。我把这个国家给重整一遍,那么这国家看起来非常符合美学的一个标准。它是整齐划一的。然后这个国家是整个儿它是非常有纪律的,非常严整的、非常符合理性的可以齐步走的这么一个国家,那这看起来很好嘛。

托克维尔经常举的一个例子,比如你所在的这个教区有一个教堂。它的这个教堂的顶有点儿坏了,那么你是否有能力?这个教区的人就自主的组织起来把这个教堂顶给修起来。托克维尔说:“在过去的封建时代毫无疑问我用不着等巴黎下命令,我这个地方的贵族就有能力把地方的老百姓,把他地方这些附庸全都组织起来。然后把这个教堂给修好”。但是国王把贵族全都给夷平之后带来的结果是,乡下没有一个真正有能力的组织者了。这些地方是谁在统治呢?是国王从巴黎派来的官吏在统治。而这些官吏在当地统治他一举一动他都要直接听命于国王。过去贵族是可以不听命于国王的,要修教堂这个事官僚就得往巴黎写报告。打到巴黎然后巴黎层层审批,审批完之后呢。官僚体系那种效率大家也可以想象。等到N年之后审批下来之后,再层层下达。最后下达到这个地方这个郊区的的时候,十有八九那教堂已经都塌掉了。

那么建立起的这个专制的国家,我们刚才说它代价是封建自由的丧失。而对于欧洲人来说他所能够理解的、所能够接受的自由在此之前就是封建自由。 而且那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切实能够获得保障的自由。为什么?因为有我的武力为后盾。谁敢侵害我的这个东西,我有能力反抗。而到了现在我们没有能力反抗了。意味着封建自由不在了,我过去所拥有的一系列的right、一系列的privilege也全都泡汤了。那么我还想要的自由该怎么办?

解说:旧制度的末期十八世纪的法国,以巴黎为中心诞生了启蒙运动。人们津津乐道于一个“理性时代”的建立。“革命”开始成为寻找自由的新概念。

施展:在启蒙时代人们解读出人类历史的一个规律。就是它一定会从原始、从专制从什么一步一步走到越来越发达;越来越先进、越来越开放、越来越什么的一个状态。那么这是一个逐渐往前进步的一个状态,我们会变得越来越好。所以在这个情况之下革命revolution这个词在法国的启蒙学者里面获得一个全新的意义。就不是往回走,往回走只能回到愚昧的过去。而在英国人看来往回走恰恰是回到我们曾经拥有的古老的自由。法国人他在启蒙学者看来往回走是回到愚昧的过去。我们应该怎么办?应该继续往前走,开创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内容是自由、平等、博爱。但什么叫自由、平等、博爱?这里面的自由又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们今天所耳熟能详的大家经常所听到的什么天赋自由啊、天赋人权啊、是从这会儿才开始被大规模地提出来。而这儿的自由是我通过理论全新地构造出来的。它与历史、与现实的这种那个这种武力的这种结构关系是没有什么关联的。而这种理念的构造启蒙学者所做的这个工作,恰恰被托克维尔所严重的批判。他说:“这帮家伙他没有任何政治的经验,他对于人类的历史、对于这个实践政治的实践、对于现实当中的约束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只是抽象地在谈论自由、抽象谈论平等、谈论博爱。”但是如何在这个现实的社会当中能够让它落实?能够让它转化为一种可操作的、可现实存在的无法被人所这个侵犯的,一种真实的自由、平等、博爱。这一帮文人没有任何概念。所以他们不断地在这个社会当中所做的各种鼓动最终它带来了更大的问题。 它带来了什么问题?你所鼓吹的自由最终它的结果却是带来了对自由的否定。

法国大革命当中以对自由的追求开始结果却以“人头滚滚”为终结。托克维尔就说之所以我们会走上一个革命的悖反。恰恰是因为我们所追求的自由它不再是一个与人的生活,日常的生活、现实的具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个东西了。你所的追求的是一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你抽象的谈自由是没有意义的。

下节预告:“他们认为我要追求自由、平等、博爱,但什么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自由、平等、博爱?你可以想象,我也可以想象啊,究竟谁想象的那个才作数呢?这个东西你找不到一个客观的标准,于是它的结果就是一旦把这个共同的敌人给推翻掉之后,接下来一个理想的社会该是什么样的?我们如何去建构?实际上人们无法达成任何共识。”

施展:可以说国王通过这一系列的努力他建立了一个新的秩序。尽管它被称为“旧制度”但这是一个新的秩序。这新的秩序成立了国王当然感觉这个东西看上去很美。但是实际上这个社会当中却瘀积了各种各样的不满,实际上从对封建社会一直到旧制度法国仍然维系了一种等级制的结构关系。等级制的结构关系里面分为第一等级、主要是这个教士集团、僧侣;第二等级是贵族。除这两种人之外所有的其他人都被视作第三等级,第三等级它实际上内部的结构非常之复杂的。里面既有这个比较贫穷的农民同时还有大量的非常有钱的资产者,那么这帮资产者他已经很有钱了,但由于他第三等级的这个身份,他却无法获得与他财产、与他的财富相匹配的政治一个政治权利。那么他们就会感觉,也感觉非常之不满。而同时在第三等级里面的另一部分农民,过去农民可以容忍贵族的这些封建权利。是因为你有义务,现在你不承担义务你却只享受权利凭什么?不同的阶层都在不满,但是他们要的东西却不一样。

国王是实实在在地看到这些东西了,而且他也意识到假如我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这个状况的话会很危险。所以他决定开始改革,但是这个时候一个很吊诡的现象就出现了。托克维尔也在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这本书里面提到了:“对于一个坏的政府而言最危险的时候,不是它在干坏事的时候。最危险的时候是什么?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

解说:路易十四说:“朕即国家”。路易十五说:“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然后法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被处死的国王却是主张改革励精图治的路易十六。在托克维尔的眼中路易十六的改革正是压跨旧制度的最后一根稻草。

施展:路易十六跟路易十五相比起来是一个更加负责任的一个国王。官僚体系也运转的更加上路。那为什么到了路易十六改革的时候革命开始发生了? 这是因为在路易十五很坏的时候他硬挺着我就不改革。于是人们对他,因为他已经很坏了嘛。人们对他期望值很低,你再怎么坏我也不意外。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的这种期望值跟现实的状况之间的差距不大。于是它革命的这个过程动员不起来。但是一旦到了这个坏政府开始改革的时候,开始改革意味着你开始往好的方向开始走了。而究竟什么是好?人们会有另外一个标准,这个标准与这个现实相比,这个人们的期望值一下子会长的特别高。假如你始终一动不动的话,你再怎么坏我都不意外。但是一旦你开始往好的方向走,那我就永远会认为你走不得不够。所以托克维尔说:“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候恰恰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人们期望值一下子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太大了。革命砰的一下到来了。

解说:攻占巴士底狱拉开了法国大革命的序幕。处死路易十六掀起革命的高潮。法国大革命是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也是狄更斯眼中“最好的时代与最坏的时代”。它既有《人权宣言》《拿破仑法典》这样的人类文明的经典。可是谁也无法忘记革命中那闪着寒光的断头台。

施展:革命和暴力密不可分

施展:把国王这个共同敌人推翻之后,接下来任何共同的目标都不存在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认为我们要追求自由、平等、博爱,但什么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自由、平等、博爱?既然这个都与过去我们的传统无关,都是想象出来的,你可以想象,我也可以想象啊。究竟谁想象的那个才作数呢?这个东西你找不到一个客观的标准。于是它的结果就是一旦把这个共同的敌人给推翻掉之后,接下来一个理想的社会该是什么样的?我们如何去建构?实际上人们无法达成任何共识。在开始的时候都认为我是高尚的,我是追求真正的理想, 别人是在出于一己之私。他要有什么什么样的这个搞法,他很坏。但是实际上别人也是这么看我的。于是这个过程当中就变成了咱们只好暴力相向。这个社会就陷入到一个靠暴力、靠拳头说话的一个过程。

在法国大革命初起的时候,当时有一个大革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这个领导人。也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演说家叫米拉波。米拉波他就说过,说在旧制度的法国我们是一个大脑过分发达而全身过分的弱小的一个畸形怪胎。这个大脑是谁?大脑就是巴黎,全国一举一动都得由巴黎来做决策。只要巴黎不动那么地方哪都动不了。而很要命的是这个过分庞大的头脑,它还时不时的这个脑溢血。一旦它脑溢血马上整个国家全都瘫痪。这个社会当中自我组织的能力已经彻底丧失掉了。过去它是有自我组织的能力的,这这自我组织能力来源于谁? 来源于贵族。而今天这没有了,法国它只要巴黎一垮掉马上地方彻底一盘散沙。群龙无首没有任何人有自我组织起来的能力。每个人都想要去获取更多的资源,想要去获取更多的东西,就是谁胳膊粗力气大谁说了算。

革命从追求自由为起点却带来对自由更大的否定。这是托克维尔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里面,所看到的法国革命的一个悖论。就是为什么法国革命它如此之暴烈?它如此之与自己的初衷相违背?过去是自上而下的,有一个大统一的专制的王权压制着这些小混混。现在没有了小混混全起来你这社会没有自我保护能力。于是就血流成河。那么在血流成河的情况之下所有人都恐惧得不得了,都恐惧得不得了,都觉得现在的日子还不如革命前呢。怎么办?实在不行咱再找一个能够压住小混混的人吧。

拿破仑上台之后他跟国王时期相比他就有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东西。首先对于这个国家内部它的资源动员这个角度而言,它不像国王时代一样还受到某种传统的约束了。在国王的时候他再怎么他去约束贵族、去控制贵族、去削弱族。但国王他根本上来说,国王他也是一个贵族。所以他不可能做一些违背贵族的最最根本的原则的事情。但是在拿破仑的时代这无所谓,所有传统都是要被我们的新时代扫进历史垃圾堆的东西;而传统它是一个什么东西?它是对中央集权的政府它会构成某种现实约束力的东西。你把这个传统给干掉之后就意味着你在这个社会当中进行资源动员,你没有任何传统的约束了。这个资源动员它体现为什么?体现为你从社会当中征兵的过程,体现为你从社会当中征税的过程,以及体现为你有可能去没收某些财产的过程。没收了很大的一个财产是什么?就是教会的土地。之后以这些土地为担保它开始发行债券、发行纸币等等,这一系列东西获得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以这笔财富为基础,它有可能养活的起一支巨大的军队。后来的拿破仑法国它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欧洲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因,因为它基于革命把传统彻底给掀翻掉之后,它能够动员起来的人员跟整个欧洲除了法国之外的,整个欧洲加起来差不多。它能够动员起来的资源财富资源跟除法国之外的整个欧洲差不多。那么在这个最基础的力量上,势均力敌的情况之下。拿破仑的那种天才的军事能力才有用武之地。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到在这之后的法国的革命。它从人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个伟大的理想,从光荣与梦想起步。但是这光荣与梦想迅速的蜕变为巨大的血腥,革命内部巨大的暴力、巨大的血腥。人头滚滚、鲜血遍地;最后所有人都拜倒在一个强人的脚下。而这一个强人他把对传统的这种根除给走到了一个极致。走到极致之后他获得了超凡的这种资源动员的能力。于是整个欧洲在这个过程当中被掀了一个底儿朝天。

下节预告:“托克维尔很敏感地意识到就是伴随着这个现代经济的出现, 伴随着很多这种社会结构的变化,社会越来越平等民主这是大势所趋。你不可能回到过去了,但是你就现在这个状况托克维尔所诊视的自由又会遭遇到严重的危险,究竟该怎么办?

解说:带着“自由、平等、博爱”的许诺。法国大革命与旧制度决裂,但托克维尔却发现许多大革命的思想并不是革命后的发明;而是旧制度的产物。 托克维尔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旧制度的“专制”在新制度下却被称作是“ 自由”呢?

施展:伴随着拿破仑的这种出现,法国的“头脑”变得更大了,它“身躯”变得更弱了。拿破仑要在还好一旦拿破仑折了,马上这社会会陷入一个比大革命时期还要血腥、还要可怕的一个状态。那么在拿破仑之下人倒是平等了但这个平等它并不伴随着、并不意味着自由;相反它意味着伴随着某种危险。如何可能克服这些危险?假如这个危险不被克服的话,革命在托克维尔看来没有意义。

解说:在一次次无法终结的革命里,托克维尔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在对历史的反思中发出孤独的声音。1856年《旧制度与大革命》出版,他这样预言这本书的命运:“我这本书的思想不会讨好任何人,不管是正统保皇派、虔诚的教徒还是革命家。只有自由的朋友们爱读这本书,只是其人数屈指可数”。

施展:他自己就曾经说过:“我是从内在的倾向上、从我的出身上、从一系列一系列角度而言,我都是一个贵族。”但是贵族意味着什么?它一定意味着这个社会的某种等级制的结构,而这种等级制的结构伴随着国王,法国国王把国内给一统天下之后。这等级制的结构已经被国王彻底夷平了。不要以为近代以来所说的那个平等在它起点步处我们觉得那是一个多么好的事,就是在起点处的那个平等,不是说把所有人都抬到平等的高。相反它是把所有人都压到平等的低,你们所有人都一样的低,于是这个社会平等了。在托克维尔看来这个民主是一个大势所趋,你凭一己之力想开历史倒车完全是不可能的、根本做不到。但是托克维尔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在这种民主的时代在这么一个大势所趋的情况之下。自由如何成为可能?所以托克维尔他在《旧制度与大革命》 之前,他还写了另一本书叫做《论美的国民主》。《论美的国民主》他就是仔细的去观察,在美国这样一个比较平等的、比较这个民主的一个社会当中自由是否成为可能?托克维尔发现在这里自由是可以做到的。为什么?对美国而言它的社会的自我组织能力、地方自治能力仍然保留得非常完好。在这种情况之下托克维尔所重视的那种实在的自由、非常具体的自由它是能够得到保障的。

托克维尔就提出要想克服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重新恢复这个社会的自我组织能力。这一点实际上他在《论美国的民主》里面就已经提到了。 在《旧制度与大革命》里面他事实上在继续地想要法国做到这一点。就是什么?就是这个社会的自由结社的能力。通过自由结社可以使得这个社会,它内部的自我组织能力逐步地恢复起来。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个日益的平等、民主从大势所趋不可抗议的社会,它却仍然有可能保持得住自由。贵族逝、革命起因为贵族逝去了,这个社会就畸形了。畸形之后革命它迟早会到来,但是革命到来之后不是说它能够让贵族再回来。因为平等、民主大势所趋,谁都无法抗拒这个东西。所以我们得打造一种新的贵族,新的贵族是什么?实际就是一种现代社会的有自我组织能力的现代公民。现代公民不是一个抽象的口号,它得通过各种各样的这种自由结社的技术,通过各种各样的自我治理能力的发展和恢复,使得一种真正的有公民权利意识和公民权利的饯行能力的现代公民出现。革命最初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才有可能落实。OK谢谢大家。

田桐:非常感谢施展教授给我们带来特别精采的演讲,为我们特别细致地梳理了法国大革命以及大家可能传统上对于法国大革命的一些误区。现场的观众朋友就这段演讲有哪些问题?想要对施展教授进行提问的。好。

观众:施教授您好,我想请问一下您那个,法国大革命它在当时的话,对欧洲其他的国家有没有一些什么样的影响?然后也想请问一下您觉得它在今天对于法国和欧洲其他各国的一个关系,有没有一个什么样的后续影响?

施展:法国大革命它对欧洲其他国家有一个巨大的影响。这影响就在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民族主义。法国大革命的时候nationnationalism这一系列政治概念。第一次被提了出来,当时怎么说的?就是这个词以前就有,它以后来我们知道的内容、意义被呈现出来是在那会儿开始的。大革命当中怎么说的?为什么我们是一个nation?只要我们都认可同一部社会契约,那么咱们就构成一个nation。因为咱们有一些共同的观念基础,咱们就构成一个nation。这同一个社会契约是什么?就是人权宣言或者说我们的这部宪法。所以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欧洲很多这个其他国家的人,全都这个加入到了法国革命军队当中。像法国军队里面他的军官、他的军人什么意大利人、波兰人、德国人遍地都是。 nationtlism在这开始了。

假如说法国对外扩张的话,那么被扩张国手首当其冲的就是德国,但是德国人说我们应该统一起来,可能根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德国啊。他们怎么论证德意志存在呢?就是说做了大量的工作到这个民间去,这些都是基于法国大革命的刺激啊。我之所以说到这儿,他们到民间去搜罗大量的民间传说呀、故事啊什么的。在这里面寻找到这些传说故事它内在的一致性。比如他们做的工作的成果之一。我想诸位多一半都读过。成果之一是《格林童话》勤劳、勇敢、 纯朴又有点笨拙的汉斯,然后拿着镰刀斧头去到这个森林里面那个,就是遇到一个小木屋,里面有老巫婆。他被老巫婆困住了,结果他凭自己的勤劳、勇敢、善良、纯朴感到了小动物。小动物喜洋洋、灰太狼什么协助他一块把这个老巫婆最后给打翻了,于是他们一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基本都是这个故事结构。而这个故事结构它跟法国的民间传说有一个很大区别。区别在哪?在于法国的民间传说那会一个很重要的民间传说,叫做《列那狐的故事》。《列那狐的故事》里面讲的是狐狸列那怎么样的狡猾,利用自己的那个足够的狡猾最后把熊大熊二什么的玩的团团转。于是在这里面利益最大化它歌颂的是这个,不叫歌颂了,就是最看中的是列那狐的狡猾。而在德国民间传说里面更重视的是汉斯的勤劳和纯朴。于是德意志的那一群,那些那个思想家、学者就说你看这证明了德意志真正地保留了人类文明的干细胞,法国已经彻底衰朽掉了。人类未来不能指望这帮家伙了,已经彻底地腐败了。而我们保留了人类文明未来真正发展的一个可能性。所以尽管统一的德意志国家不存在,但是统一的德意志文化是存在的。基于这个我们所有的这种民间传说啊,我们的这种共同的历史记忆啊一样的。所以我们是一个nation,于是民族主义在这就转化了。从法国的那种我们称之为“政治民族主义”转化为德国的我们称之为“文化民族主义” ;那么这个跟过去、跟历史是一个巨大的断裂。这个断裂就是从法国大革命那开始的。并且大革命开启了在这之后的除了英美那一个流脉之外,几乎是所有国家、所有nation他们对于世界、对于秩序、对于究竟我是谁?对于自我的一种想象方式都是从法国大革命那开始的。所以我们要理解现代世界是绝对绕不开法国大革命的。包括理解现在的中国不仅仅是因为我们20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同时也是因为我们的这个nationalism它的起点也在那儿。

田桐:还有问题的观众朋友,这为女生,谢谢。

观众:施教授你好,就是我想请问您一下。就是您觉得革命和暴力是必然联系在一起的吗?然后它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谢谢。

施展:革命和暴力一定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它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变量,就是你这个暴力的规模究竟有多大?假如你这个社会的自我组织能力很强的话。你暴力的规模是有它一个极限的,不会规模太大。因为所谓的革命是什么?我们前面说过人既趋利避害,同时又有对尊严的一个追求。日常情况下你让我趋利避害,你并不一定伤害我的尊严。但是在极端状况下,有可能人们对尊严的渴求会严重盖过这另一个东西,于是就是需要对当下的这种秩序进行一个完整的重构。这个完整的重构的过程一定包含着对现存的秩序的某种推翻过程。但是推翻之后我们新的秩序该如何建立起来?而任何一个秩序它要想能够有效地存续的一个前提,一定得是以这个社会内部的某种暴力的存续为前提。 因为任何一个这个契约你要想能够让这契约实实在在地人们能够守约。这契约实实在在地起作用。一定是得有对违约者有一种惩罚的办法。违约者你没有任何惩罚办法的话,你这个契约任何人都有违约的冲动。那对违约惩罚实际上是以暴力为它的最基本的后盾的。那么接下来就要看这个暴力在社会内部它的那个分布结构。而这个分布结构又跟这个社会它内部的组织结构有关系,这我所谓的组织结构。就是指你这社会的自我组织能力是否足够强?还是你社会能组织起来完全依赖于自上而下的一种组织方式。假如是前者的话革命它一定会伴随暴力,但它暴力有节制;假如后者的话革命一定也会伴随暴力的,并且暴力会非常之暴烈。

田桐:非常感谢施展教授给我们带来的精采的演讲,让我们对于理解法国大革命提供了一个新的和独特的视角。感谢您收看这一期的《世纪大讲堂》如果想参与到我们的互动或者向我们的嘉宾提出自己的问题,可以扫描我们屏幕下方的二维码来深入了解我们。再一次把掌声送给我们今天的演讲嘉宾施展教授。我们下一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