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一个事业单位上了两年班后，我回到了家乡。公开的理由是受不了大城市的冷漠、一个人的孤独、两万多一平方米的房价，诸如此类。每当我把这些摆出来的时候，老家的亲戚们都会表现出深深的同情，继而对我的回归十分理解，鼓励我赶紧找个媳妇，照顾别人，也被别人照顾。但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我受不了前单位的机关习气。不错，即便在广深这样的沿海地区，有些单位的作风还是非常僵化、保守，一些或深或浅的潜规则，简直让人看不下去。而我非常不幸，第一份工作就摊上这么一家。

可在我亲戚的眼里，和饭碗相比，这还算是个事吗？即便开明如我妈这样的人，如果告诉她我的工作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她也会劝我：“活人不自在，自在不活人。那谁谁那么大年纪，还不要给领导接小孩？别人檐下过，哪有不低头……”为了不至于被她烦死，我对这些事情绝口不提。

幸运的是，我立马就有了下家，新东家是一家杂志社，因供稿而与其结缘。当我在前单位被逼到抓狂之时，杂志社正好需要一个编辑，但编制不一定能解决，因此待遇也得不到保证。因本能地觉得这份工作更适合自己，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上班第一天就参与选题讨论，从领导到员工，大家畅所欲言。当我试着发表自己的想法时，得到的是鼓励和积极的回应，这让我变得极其放松。

而在前单位，我小心谨慎，唯唯诺诺，开会的时候，基本不会发言，一张口就可能犯错。除了对领导的长篇大论频频点头，别人的意见我一律不置可否。听着眼前那帮土蛋们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些傻到爆的议题，或者对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大做文章，我就会灵魂出窍，继而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这里真的是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吗？这些人，包括我的领导，都是通过正常招聘进来的吗？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在杂志社，如果哪天要开会的话，我简直欣喜若狂。除此之外，同事们的作风极其务实，下班直接回家，不用陪莫名其妙的人吃饭、喝酒、唱歌，工作氛围好到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在西北。在工作上我很快上手，并且如鱼得水，和同事们也相处融洽。然而，由于上级公司一直没有正式的招聘计划，我的转正也迟迟没有解决，每个月拿到手的工资只有1500元。由于长期蹭住在家里，加上本身开销就低，所以我也没太在意这个问题。每个月，我会给我妈上交1000元，作为当月的伙食费和房租，也堵堵她的嘴，剩下500块，足够我当月的开销了。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吾不改其乐，但久而久之，我妈不堪其忧，开始给我施压了。

其实，我是理解她的。我已经29岁了，但如果我的收入不变，是没钱娶妻生子，过上像其他人一样的生活的。我喜欢眼下的工作，但也受不了口袋里空空荡荡。期间有过跳槽的想法，无奈我市经济不发达，体面的就业途径只有国企和公务员两种，而剩下的工作大都属于临时工性质，连最基本的社会保险都没有。时不时，我妈就为我的前途忧心忡忡，而我也被她说得垂头丧气，好在没多久，就有第三股力量介入，而转机，也出现了。

作为社会贤达，我大姨在当地交际广泛，当从闺蜜处得知邻省有公务员补缺时，她马上到我家做家访，就简历、面试等细节问题，对我进行长时间的叮嘱和教育，我也悉心准备。我虽然有些理想主义，但也必须为生活妥协。就在面试前一周，大姨打来电话，让我有所准备。我说我准备得很好了。她说不是这个意思，负责此次招聘的，是她闺蜜的老公，而为了保证真正入选，我们要先拿出6万块钱。大姨说可以借给我，以后工作了再慢慢还她……

当时，我就觉得血蹭地一下朝头上涌，这事触及了我的底线。在很多人眼里，花钱买工作很正常，但在我看来，上班是用自己的劳动创造价值，进而获得回报；给别人钱，获得上班的资格，只能说明自己就是块废物点心。而一旦觉得这份工作不如意时，我甚至不敢辞职，伤情面不说，好处费也就打了水漂。

“你可不要后悔啊。”大姨警告我。“不后悔。”我挂了电话，继续自己的工作。回家之后，我妈已经接到了大姨的电话，不过在听了我的意见之后，她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劝我。我以为这事就完了，第二天我妈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那帮朋友，晚上大家都到我家来围攻我，在他们眼里，我在乎的倒不是尊严，而是那6万块钱。大家纷纷劝我，以公务员之福利，分房子都有可能，区区6万又算什么。但我依然不为所动。

就这样，在29岁这一年，我拒绝了一个天大的机会。我并不是个刚毅的人，在转正迟迟没有音讯之时，也曾后悔不迭，后悔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贤达，永远蹭住在父母家里。但对外，我得装作意志坚定的样子，自己做的决定，打掉了牙，也要和着血吞下去。

也就是这一年8月，我转正了。顶着天大的压力，我终于证明，靠实力也能找到工作。因为没花一分钱，就在本地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再度成为亲友们的榜样：

“看你哥，找工作从来不靠关系，牛气。”

但如果没有转正，那又会怎样？对于这种可能，我实在不敢设想，扪心自问，我不算真正有种，只能算装了一回汉子，真正的猛男是我爷爷，当然，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